第三章 紫陌红尘拂面来

作者: 唐家小主 字数:11788

  01

  沈清渝伤心欲绝地走后,慕灵素一个人在药房站了很久。

  自她离开南京以来,从未想过能和沈清渝重逢。他是成长在深宫中的皇子,而她是一朝落魄的罪臣之女。一道宫墙,一纸命令,两个人的命运已经天壤之别。经过数年江湖风雨的淬炼,她的处事心态也和从前大相径庭。尽管没有什么左右她的认知,也不曾有什么干扰她对世间黑白善恶的判断,但眼下的她已然明白螳臂当车的道理,不曾妄想为父亲报仇申冤。

  她自认性格倔强固执,哪知一场变故就把她的执拗性格改变了大半。也不怨沈清渝觉得她变了,她是真的变了。

  或许是从凤藻宫那一跪开始,她的骄傲和天真就已经消散,直到出宫那一日,彻底没了。从那时起,她不再担心如何察言观色博得皇后欢心,不用如履薄冰地行走在后宫,虽说是自由了,可是她离开皇宫后,紧接着面临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安身立命。

  是俞凛之给了她一个营生的活计,她不但活下来了,还能有余力承担家中一干妇孺老幼的吃喝。这就促使她不论如何都得让自己忘却从前的家族恩仇,对俞凛之的态度有了一个大转变。

  天长日久,十五岁时和沈清渝在一起的快乐已经被深深烙印在她骨血里的怨恨所掩盖,她虽然明白是皇后害她如此,与沈清渝并无干系,可是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待沈清渝。

  于她而言,太难了。

  她还记得皇后下旨让她不要再跪着时,也是这样的天光,约莫是快要酉时。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来宣旨时,她已经跪了一天一夜,起初膝盖还酸麻疼痛,后来逐渐就没了知觉。她已经被逼到了这一步,这双腿要不要,已经无所谓了。

  “慕姑娘,皇后娘娘让你回去呢。”宫女也不出来,只站在宫门口远远地给她传话。

  “还请皇后娘娘……”

  慕灵素见皇后终于舍得理会她,连忙扬声说话,希望皇后在里面能够听见。还不等她把话说完,站在门口宣旨的宫女便打断了她的话:“慕姑娘还请不要枉费心思,皇后娘娘是万万不能扭转圣意的。若您真想救慕太医,倒不如去关雎宫求德妃娘娘来得容易。”

  这个宫女嘴上这么说,可谁不知道德妃已经被下旨禁足。

  慕灵素万念俱灰,仍然没有站起来。明天是本月十五,阖宫诸妃都要来凤藻宫给皇后请安,到时候皇后不愿意出来也会出来。既然已经是负罪之身,她也不在乎舍命一搏,在所有嫔妃面前向皇后请命。

  宫女见慕灵素依旧无动于衷,有些着急:“慕姑娘,你快快离开罢,不等多时,十一皇子就要来了。”宫女的本意是想让慕灵素明白,这件事兹事体大,不宜再将皇后牵扯进来,包括皇后的儿子,只要再有皇后的影子,慕思邈一案就不会轻易结束。

  一听沈清渝要来,慕灵素心里瞬间就燃起了一丝喜悦。上一次见到沈清渝,已是她父亲的处决令颁布当天,从那之后,他一直对她避而不见,甚至得知她在凤藻宫前哭谏以后,连凤藻宫都很少踏足。他的意图可以说是再明显不过。

  她那时以为他是不想在皇后和她之间左右为难,心里明白这件事他不好插手,一直不愿意找他帮忙,也不愿意他牵涉其中。但在她即将撑不下去的这一刻,她只希望沈清渝能问自己一句,哪怕是“要不要紧”也好。毕竟,这偌大的宫城里,只有他算得上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光。每个人都难保自身,也只有他才能让她有片刻的放松。

  她实在不知道,除了沈清渝,还有谁能够在这个时候会向她释放真诚的好意。

  她挺直了脊背,数着沈清渝的脚步声,等他靠近。

  听着沈清渝的脚步声,慕灵素只觉得这声音似乎是一下一下踏在自己心上。若说她不曾想过找沈清渝求情,那当然是假话,但是她心里明白,即便是出口让沈清渝帮忙,成功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但凡沈清渝愿意帮她,早就不用等她主动相求。

  沈清渝对她避而不见,自然是向她暗示他不愿意管这件事,她也不能责怪他,毕竟,皇后是他母亲,她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玩伴。

  偌大宫廷中的人情冷暖,直到父亲被捕下狱,慕灵素才开始体味到其中几分。饶是贵为皇子,也不能轻易求情。和情义相比,自保更加重要。更何况,她也更希望原本就不得皇帝欢心的沈清渝能够平安。

  沈清渝在她思想的片刻已经走到她的身侧,她几乎不敢呼吸。连日以来的劳累和惊惧让她身心俱疲,等待沈清渝的停留几乎用光了她最后一丝精力。她既暗暗期待沈清渝能够停下来问她一句,又怕这一幕被有心人看去,报告给皇帝,让沈清渝因此深陷泥潭。

  似乎时长还不及一瞬间,沈清渝的身影已经到了凤藻宫大门前。

  慕灵素只觉得好像有一支冷箭贯胸而过,还不等她意识到沈清渝的冷漠,她的内心已经被沈清渝的举动击垮了。

  她连头都不敢抬,只能佯装磕头,拼命把自己的头往下低,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空欢喜的窘态暴露人前。她一向养尊处优,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憋屈的一天。她就像一个执剑面对魑魅魍魉的战士,孤身一人面对世间险恶,没有人关心她好不好,也无人问她还撑不撑得下去。

  她真的好累。但是父亲命悬一线,她不得不坚持。

  慕灵素虽然低着头,可是依旧能看见沈清渝的脚。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脚,直到他进了凤藻宫大殿,她才闭上眼睛。

  仿佛心火被熄灭了,慕灵素眼前闪过她和沈清渝从小到大的一幕幕,他们第一次相遇,沈清渝第一次向她示好,她第一次给沈清渝缝制香囊……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发生在昨日,但是她知道,以后她和沈清渝只会越行越远。慕灵素睁开眼睛,双手撑地想站起来。奈何肢体许久不曾活动,她刚刚要用力,就一个不支重重跌倒。

  这一摔把她所有的力气都抽了个干净利落,纵使疼痛灌注全身,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呼喊。她不再想着起来,一动不动地,任由自己保持摔倒的姿态,在地上匍匐着。

  她本还想再继续挣扎,可是沈清渝的冷漠与视而不见却泯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她终于放弃对现下境遇的过高期望和过多期待,结束了自我麻痹,承认前朝后宫再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

  02

  过了两炷香,宜阳王自殿内疾行而出,貌似怒气正盛几步便上了轿辇离开了凤藻宫。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奉命出来送宜阳王一程,本想在宜阳王走后回到内殿,可是看到慕灵素摔得那样重,还没起身,又有些于心不忍,遂走到她面前将她稳稳扶起:“慕姑娘,还望保重。”

  慕灵素只是无力地摆摆手,连说话都不想。

  那大宫女在凤藻宫向来是半个主子的人物,随手叫过太监宫女各一名,让他们送慕灵素回皇后赐下的耳房休息:“慕姑娘何苦折磨自己以感动皇后娘娘?舐犊情深,任何一个母亲在自己的亲生骨肉面前,都不会回护外人,姑娘何必。”

  “姑姑何出此言?”

  慕灵素这才听出来皇后的冷淡态度事关太子或者宜阳王,便开口追问。慕灵素深知谋害德妃一案的风波并未完全消散,所以只要是涉及此事的风吹草动她都会格外留意。

  大宫女一副讳莫如深状,向周围看看后低声对慕灵素耳语道:“太子妃慕氏和宜阳王妃慕氏,只能有一个。”

  言下之意,直指宜阳王和她的关系。

  慕灵素彼时年纪尚小,并不能体察沈清渝对她的心意,错以为皇后误会他们有私情在先,遂召见宜阳王对质。却不知是宜阳王主动坦诚他中意慕灵素,还主动求娶。

  太子妃的人选是早年间指腹为婚定下,皇帝旨意,早就是定局。皇后再如何不满意,已无法改变,即便慕摇光是罪臣同族,她也只好认了。慕灵素却不同,先不论她的罪臣之女身份,就算她身世清白,皇后也不会允许一对姐妹都做她的儿媳。

  宜阳王妃如此美差,虽比不得太子妃前程似锦,也是一个让人艳羡的高位,皇后怎么可能只便宜世代行医的慕氏一族,想来也会待价而沽,寻求利益最大化,为自己的儿子和娘家寻求臂助。

  十五岁的慕灵素以为沈清渝已经在皇后面前和她划清界限,对他失望透顶,彻底放弃了对他的指望,打消了请求转圜之地的念想。她有气无力地问道:“姑姑,眼下若我想出宫,可成?”

  远离宫禁,隐姓埋名,是她此刻最想做的事。

  大宫女早就知道皇后想把慕灵素遣散出宫,却料不到皇后还没有召见她,慕灵素自己就想离开。

  她道:“慕姑娘,如今你的诸位叔伯、族兄都被收监,你出了宫,往何处去?”

  她向来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可是今天却格外心软。她从小看护宜阳王,把宜阳王视作自己的孩儿一般,也知道宜阳王是真心喜欢慕灵素,自然见不得宜阳王的心上人太过受苦。

  “往去处去罢。”慕灵素浑身虚脱无力,只得倚靠在一旁搀扶她的宫女身上,想靠自己站好,但是心里总是提不起劲,“只要不在宫里,无所谓何处。”

  大宫女也没多说,命那两个太监宫女把她送回去了。

  次日,皇后就召见了她,告诉她,沈清渝前夜来凤藻宫,就是来请旨赐婚。

  皇后坐在大厅的上首,手里把玩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从慕灵素进来就没有看过她一眼,冷淡道:“暂且不说我同不同意,昨日我在大殿里,远远就看见你在门口跪着,渝儿明明从你身边过,愣是没有认出你来。”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问慕灵素,“倘若一个男人真的爱你,怎么会认不出你来?”

  慕灵素经过昨日的事,心里已如一潭死水。她无悲无喜地叩首,面无表情地应答:“臣女何德何能,岂可奢求宜阳王钟爱。”

  “他喜欢的只不过是太医之女慕灵素,太子妃之姐慕灵素罢了。”皇后笑得甚是开心,对于能够击碎慕灵素自尊心这件事,她非常喜欢。

  她虽然还算喜欢慕灵素,但是如果要慕灵素做她儿媳,她是不会愿意的。倒不是慕灵素如何如何,是因为从前皇太后在世时,总压她这个皇后一头,还自作主张怂恿皇帝为她的长子订下了和慕家嫡女的婚事。

  时隔多年,她心里犹有怨恨。所以,对于慕家女儿加入皇室之事,她只可能极力阻拦,不可能爽快同意。

  “一旦你落魄,他就自动忽略狼狈的你了。”皇后一心想击溃慕灵素的心理防线,逼她知难而退,离开沈清渝。她知道慕灵素已经跪了几日,以为慕灵素还想着获得她的原谅,好嫁给沈清渝,所以说话十分不留情面。

  慕灵素去意已决,顺着皇后的意思道:“娘娘所言甚是。臣女出身卑贱,自知粗陋,自是不能和宜阳王殿下相提并论。”她郑重地向皇后叩首道,“臣女自请出宫,望皇后娘娘恩准,臣女叩谢皇后娘娘。”

  皇后所说句句属实,她无从反驳,也不想反驳。

  多说无益,她再也不会留在宫中了。

  慕灵素的请求正中皇后下怀,第二天就安排车马送她回苏州了。此后八年,她和沈清渝再也没有见过。

  起初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她和沈清渝的重逢,却不能料想到是如此的尴尬,让两个人都不痛快。

  03

  这边厢慕灵素正在努力挣脱陈年旧事,而那边厢,俞凛之正忙着把酒言欢。

  俞府的主人俞见武被抓以来,这是俞府第一次在府中设宴迎客。来者是远道之客,从西域千里迢迢赶来,带着一整个车队的铁矿石,前来交货。

  慕灵素本想在自己房里吃厨房开小灶做的晚饭,筷子还没拿起来,就听到俞凛之在她门口敲门:“我在家中请人吃饭,做了几道苏菜,可想吃?”

  “都这个时辰了,请个劳什子的客,你可别是自己饿了,找我给你的菜试毒?”慕灵素一边开门一边耍嘴。

  她本以为门口只有俞凛之一人,哪知他身侧还站着一个深眼高鼻的异族之人,想来,这便是俞凛之要宴请的客人。

  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幸会。”

  俞凛之指着异族男子道:“这是我在唐门时的师弟苏提伽,这一次是来给武林盟送货,顺道过来吃个便饭。”随后把话题拐回到正题上,“吃不吃?”

  她正要答应,就听到隔壁房间房门打开的声音,然后就看见永嘉公主和宜阳王出来。沈清渝看到俞凛之过来,还以为他是来找慕灵素的,故没有打算打招呼,一言不发地招过沈涵嫣,想带她走。

  俞凛之哪里知道他和慕灵素之前的对话,见他和沈涵嫣出来了,就顺势邀请:“宜阳王殿下,永嘉公主殿下,可有兴趣把酒小叙?”

  沈清渝本想拒绝,却被一旁的苏提伽接了话头:“原来竟是宫中来客,我一个异族之人竟有幸得见天子后裔,真是意外之喜。”他向沈清渝拱手道,“还请王爷赏光。”

  苏提伽常年在边境行走,自然是深谙结交达官贵人好办事的道理,所以当他知道沈清渝的真实身份,下意识地就想与沈清渝结交。

  “你……”沈清渝这才正眼看他,一个恍然发觉这人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见过。或许是行走西域贩卖货物的时候打过照面,也可能单纯地认错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身份不简单,于是他改变主意,“如此也好,一起喝一杯吧。”

  沈涵嫣一向见不得皇兄和慕灵素共处,急不可耐道:“十一哥哥,嫣儿也要同去!”

  “莫胡闹。”沈清渝神情严肃,语气也严厉起来。

  苏提伽瞧了瞧永嘉公主,只觉得她娇憨可人,对她好感顿生:“公主殿下若是想去,也无妨,王爷不必太严肃了。”

  沈清渝想了想,的确不宜将妹妹管束得太严,于是同意了。

  席上自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苏提伽一心想和身为王爷的沈清渝交好,于是拿出一块玄铁狮子图案的令牌给他,承诺道:“王爷的生意遍布五湖四海,日后若您的生意做到西域三十六国,一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到时我必定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沈清渝在席间正喝得高兴,见苏提伽递上这么一块做工精致的牌子,二话不说便接下了,嘴上道:“苏兄过谦了,我哪里舍得劳烦你。”正要说些别的客气话,沈清渝却觉得这块牌子他在哪里见过。狮子图案,玄铁材质,两侧有贵霜文字,大约是两年前他在西域被劫那一回见过的。

  “苏兄,这块牌子……”沈清渝将牌子举在两人之间,问苏提伽,“是何物?”

  两年前,他在西域被贵霜的一批劫匪打劫财物,脑部受到重创,忘记了当时很多事情,隐隐约约想起来这个图案曾是某个组织的信物,但是再往深了想,大脑就一片空白。

  苏提伽指着牌子笑道:“是贵霜王族的信物,我常年在王宫行走,为了方便,王就赐了我这块牌子。”

  沈清渝半信半疑,盯着牌子上的狮子许久,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把牌子收好。

  俞凛之一时喝得太多,双眼迷离,很明显已经有些醉了。他看着苏提伽和沈清渝相谈甚欢,偷偷指着二人问慕灵素:“小慕,小慕……他们在说什么?”

  慕灵素起先苦苦劝了俞凛之许久,不想让他喝太多。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一意孤行,一杯一杯地饮,一壶葡萄酒很快就要见底了。她一看俞凛之已经醉态全露,心里愈发着急:“哪知他们说甚,你还是快去歇着的好。”

  “我好得很。”话虽是这么说,俞凛之的舌头却开始打结。

  他转过头去,想看着慕灵素好好说话,眼前虚化的重影却让他心烦意乱。

  他眨了眨眼睛,并不能消除重影。俞凛之有些急躁,想让慕灵素不要乱动,于是直接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含糊不清道:“莫动。”

  慕灵素被这种亲近得过分的动作吓得不轻,仿佛有一个重物从高空中直直坠下,击中她的心脏一般,她有了一种想回避的冲动:“俞凛之。”他的名字脱口而出,下一句竟不知该说什么。其实她知道自己应该挣脱他的手,可是她并没有。

  两个人认识这么些年,他握住她的手可不止这一次,但是她能感觉到,这一次跟以往所有都不一样。可她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

  俞凛之视线朦胧地看着眼前神色局促的女子,她本长得并不艳丽,可是现下映着周遭的烛光,他竟看出几分绝色美人的韵味来。

  这怎么可能呢?

  他忽而轻轻地笑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喝了太多葡萄酒,把眼睛都喝花了。

  他道:“小慕。”

  慕灵素听不清俞凛之的醉话,想凑得近些听个明白:“何事?”

  “我……”俞凛之将嘴唇挨着她的耳朵,“我喝多了,求求你扶我回去。”

  看俞凛之的样子,他委实是喝多了,慕灵素本不想管他,可是又不放心,只能百般无奈地咬牙把他扶起来:“为何不少喝些。”

  俞凛之本就醉了,起来时浑身无力,只能倚在慕灵素身上靠她扶起来。慕灵素颤颤巍巍地扶着他站稳,招呼俞府的管家过来帮忙。

  沈清渝正和苏提伽喝得高兴,一抬眼看到慕灵素把俞凛之抱在怀里,心里突然一痛。但是很快他就强迫自己将这种感觉压制下去。自不久前他们谈过以后,他已经接受他和慕灵素之间不再回到从前的现实。她的事,他不应该关心,更不应该干涉。

  沈涵嫣在一旁看见哥哥的反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她眼里呈现的便是俞凛之和慕灵素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的景象。她一向厌恶慕灵素,所以时时刻刻都记得在哥哥面前告慕灵素的状,这个时候对她而言简直是绝佳时机。

  “真是不守妇道,难怪她二十三岁了还没嫁人。”她不屑道。

  沈清渝对她的发言置若罔闻,又转头跟苏提伽把酒言欢。

  “哥哥……”沈涵嫣很失望,偷偷拉住沈清渝的衣角怯怯道,“哥哥,你看,她喜欢的人明明就是个不如你的……”

  “住嘴。”沈清渝带着愠怒瞪了她一眼。他从未对沈涵嫣用过如此不耐烦的语气,沈涵嫣一个激灵,吓得再也不敢说话了。

  04

  如不是管家帮着,慕灵素都不能保证她能带着俞凛之回他的房间。

  “慕姑娘,少爷就交给您了。”管家从慕灵素的药房把她的箱子取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床上酩酊大醉的俞凛之,“少爷今日胡乱饮酒,当真是劳烦姑娘了。”

  慕灵素正要开口跟管家说话,俞凛之躺在床上大手一挥:“管家,我要喝水,冰的水,快去地窖搬来。”

  “喝哪门子的冰水?”慕灵素拿起床边的茶杯倒了一点茶水在手心,弹到俞凛之因为醉酒而潮红的脸上,“好生躺着,我煮个醒酒汤给你喝。”

  管家还要料理其他事务,便先行告辞了。

  因俞凛之常年病着,他的房间里特地隔了一个碧纱橱出来,放了常用药物和熬药的炉子等物,一来是为了救治方便,二来也能保证药汁及时送上。

  慕灵素在碧纱橱里忙里忙外切药煮汤,俞凛之本在床上醉得七荤八素的,恍恍惚惚之间想起慕灵素是和自己一道进来的,便坐起来到处寻找她的身影。

  “小慕……”俞凛之低头找自己的鞋,由于酒精的作用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重新倒回床上,“小慕……”

  慕灵素听到俞凛之叫她,炉子的火都顾不上了,赶忙从碧纱橱出来,几步跑到床前:“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不适?”

  慕灵素哪知俞凛之只是想叫她过来而已?

  俞凛之虽然喝多了,可也知道他不能在人家忙的当头叫人家过来,还无甚正经事。他想了想,道:“那个……永嘉公主让我撵你走,我给她甩脸色了,不会被她举报,抓起来吧?”

  其实他从来不惧怕沈涵嫣这个没脑子的,只不过是不好意思叫慕灵素过来干坐着,没话找话说。

  “这个你尽管放心,你外祖父未必是真的要抓你。”慕灵素拉过俞凛之的手腕号脉,确认他无事后松了一口气,“谁都知道你住在俞府没走,朝廷的人想拿你换赏银,简直易如反掌。就算是沈涵嫣生你的气要抓你见官,你外祖父肯定会放你一条生路。”

  俞凛之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自顾自道:“沈涵嫣那个傻丫头真是口无遮拦,居然,居然说你坏话……”他狠狠打了一个酒嗝,臭得慕灵素把头偏向一边,“她说,你跟宜阳王余情未了,想攀他的高枝去做宜阳王妃。”

  听到“宜阳王妃”这四个字,慕灵素头都大了。她最听不得别人提起这件事,明明她不是一个依附于男人的女子,却被屡次误会,她已经不想辩解了。

  慕灵素有些心烦意乱,推了俞凛之一把,害得他压住了自己的头发,吃痛叫了一声。慕灵素连忙帮他整理头发,解释道:“我如果想做王妃,何苦离开京城?当年出宫时,就是沈清渝亲自送行,我要是有那个心思,早就趁机上了他的床,怎么可能倒霉到被山贼抢劫。”

  沈清渝本就喜欢她,她想鼓动沈清渝与皇后作对,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她并没有如此选择,而是告别皇宫与沈清渝断绝联络,在江湖之中重新开始。其中原因,其一是不愿意让沈清渝左右为难,其二则是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为利益可以对男人曲意逢迎的人。如果她想跟着沈清渝,休说是王妃,连侧妃都不用,做一个侍妾就足够了。

  然而,她不愿意。

  “你这性子,要是做宜阳王妃,简直就是京城的浩劫。”听了慕灵素的解释,俞凛之调笑道。

  俞凛之很少会有表情,这也是他喝醉了,才会嬉笑。他素来知道慕灵素的为人,也知道她和她的妹妹慕摇光不同,自由洒脱惯了,虽然也有责任心,可是不会牺牲自己为家族谋取利益。

  他道:“我就是见不得沈涵嫣说你利欲熏心、动机不纯。”

  话说到此,他突然想起来,之前沈涵嫣说这话时,他特别生气。沈涵嫣说的话当然都不是真的,他也知道,可是他为何要那么生气?

  “小慕,我好像病了。”俞凛之想了想,笃定这个结果,“你说,我无端那么生气,是不是有什么心病?”

  慕灵素只当他是在说一些毫无逻辑的醉话,敷衍地回应他:“我搓个丸子给你吃,一剂药就药到病除。”

  酒精作用下,俞凛之的大脑思维缓慢,他绞尽脑汁地思索,低声否认:“不是心病,那我为何会生气?”他想不出让自己心服口服的答案,于是问慕灵素,“小慕,我是怎么了?”他无法分辨心里的感觉,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太对劲,有些过于激动。

  到底是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清。

  “碧纱橱炉子还等着坐药,你且先等等我。”慕灵素见他醉得不轻,急着给他煮醒酒汤,想去碧纱橱。可是喝醉了的俞凛之罕见的不依不饶,她想走,却被一把拉住。无奈的慕灵素只能耐着性子哄他,“数十下我就回来。”

  俞凛之这才放开她,特别认真地一字一顿地数数,嘴上说道:“十……九……八……”

  慕灵素被他搅得甚是苦恼,风风火火地回了碧纱橱,倒水、生火,十下是远远不能够的。果不其然,隔着老远,数完十下的俞凛之又开始闹:“你快点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生气啊!”

  他现在愈发心烦意乱,只想迫切知道答案。

  慕灵素把醒酒汤的材料配好装到罐子里,确认罐子在炉子上放好了才出去,没想到俞凛之居然下了床,一步一个踉跄地朝她走来。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几步上去把他扶回床上:“好端端的,你发甚酒疯?”

  “我……我觉得……”俞凛之被慕灵素扶着躺回床上。他生怕慕灵素又要回碧纱橱去,抓着她的手臂死活不放手,“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

  俞凛之肚子里明显有一大堆的话要倾诉,可是慕灵素心里只想着碧纱橱里的炉子,生怕火候过了,所以没有心思听他说。

  她道:“我先去碧纱橱……”话还没说到一半,俞凛之突然一个手上用力,就把她拽到自己怀里了。

  05

  撞上俞凛之胸膛的一刹那,慕灵素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不像平常一样平缓,而是急速的、慌乱的。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她随侍皇后去南苑校场骑马,好半天工夫她终于学会一个人骑马了,坐在马上飞奔疾驰。

  或许策马也不能完全与她现在的心情等同。

  好像万千黄鹂鸟破谷而出,在她耳边清脆地鸣叫。

  “……胡乱晃荡作甚,听我把话说完。”俞凛之还是醉醺醺的,他本想跟慕灵素好好说话,谁知慕灵素老是往碧纱橱去,根本就不听他说话。他叫了慕灵素几次也就烦了,索性把她拽过来锁在怀里,这样她就跑不了了。

  他正要开口,头上忽地感觉一阵眩晕,于是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人:“别人说你明明不关我的事,为何我会生气?”

  他想知道答案,能够说服他不再去纠结这个问题的答案。

  “俞凛之,”慕灵素想从他怀里挣开,只动了一下就被他按得死死的,“先……先让我起来。”

  她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感到不自在,并不能像往常一样坦然。她想伸手主动推开俞凛之,可是当她触碰到他的衣服时,他的体温似乎透过衣服沾染上她的肌肤,让她有一丝心虚。

  她突然有些怕了,像是被火烧了一般,把手收到了背后。

  “我这一生真的好难……”一涌辛酸突然冒上俞凛之心头。他抱着怀中柔软的人,鼻尖抵着她的额头,闻着她的体香,“第一次进宫的时候,我去凤藻宫拜见皇后娘娘,才第一次见到我的亲生母亲。她明明知道我是她的儿子,却无动于衷。我每天在凤藻宫行走,她从来不过问,见面连客套的工夫都没有……”

  幼时,俞凛之一直在丞相府长大。外公提起他的身世时,总会恨铁不成钢地说“多情毁事”。彼时他尚不通人事,一直以为他的父母是冲破门第偏见的勇敢之人,只是苦于世事无常,才不得不两地分离。在他心中,父母的感情是坚定而不变的,但是母亲出奇的冷漠却让他产生了怀疑。他不停地怀疑和猜想,甚至将错误归咎于自身:是否由于自己的体弱多病,才导致父母感情破裂?

  岁月证明,似乎不是。

  等到长大后,他渐渐明白这一切,顾诚的儿子们——他的舅舅们,在他母亲的运作下频频得到德妃的举荐,皇后在后宫的权势也屡次受到德妃的冲撞。甚至,皇后已经无法阻止德妃所生的皇子公主们封爵得宠,皇帝一度只愿见德妃所生的儿子。若不是皇后察觉不到她身边有这等人物,他母亲或许早就死了。

  他的母亲似乎总是醉心于后宫前朝的权势倾轧,无暇顾及母子亲情,他在凤藻宫出入数年,亲眼看着她为德妃铺路。

  俞凛之有时候会崇拜自己的母亲,认为她无比的成功,想达到的目的都无一例外地达成了。但是再转念一想,她是牺牲了一个母亲的责任,才换来了这些。

  他一度自责,认为自己索求过多,很多东西他想要却不配。比如健康,比如完整的家庭,比如母爱。他的少年时代就在痛苦又压抑的自责当中过了大半,直到他远赴唐门学艺后,才好了许多。

  俞凛之声音颤抖,他回忆着这些年来的一点一滴,往事历历在目:“我努力向命运还手,结果却是耗尽周身力气,也无法达成我的心愿。我真的好累,可是又不能就这么死了。”

  有时他甚至会想,活在世上于他人而言或许是幸事,可是却是一场关于他的炼狱。他时常因为病弱在生死线挣扎,平安时孤独又寂寞,总而言之,就是无甚好活。

  但是落在他肩上的责任又是那样的多。

  “小慕,其实……”其实当年他救她时,并不想让她留在俞府当大夫,可是他怕她没有去处,才留下她。他并不想次次靠他人医治续命,就等着哪一次救不过来死了就好了。可是上天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道:“我早就不想活了。”

  不想活。

  这三个字给了慕灵素心口重重一击,她忽然心头一软,忍不住抱紧床上的人。

  她身世凄惨,俞凛之又何尝不是。他出生即寄人篱下,虽说是在外祖父家长大,但是父母皆不在身边陪伴,从小便孤苦伶仃。体弱多病让他常年缠绵病榻,即使活着也比健全的常人痛苦千万分。

  后来,俞凛之和外祖父决裂,回临安和父亲团聚,才真正尝到亲情的滋味。甚至,从前在宜阳王跟前伴读的那几年,皇后每天派人送点心来给沈清渝,他都羡慕得不得了。

  虽然俞凛之知道皇后不可能亲自做糕点给沈清渝,但是这些关心却是他求之不得的。哪怕是借他人之手传递对儿子的关心,皇后这个天下之母能做到,他的亲生母亲顾如安却从来没有想过。

  后来得空回了丞相府,他犹豫了很久才问了外祖父,为什么母亲明明知道他是谁却不认他。

  他问了之后,顾诚沉默许久,久得他有一些忐忑,恐惧得到答案。他生怕外祖父出言讥讽他优柔寡断,说他不能果断干脆干大事。

  俞凛之等了好久好久,顾诚才从公文中分出注意力来,笑着称赞道:“你的母亲很能干,只可惜是个女儿身,不然,我的位置迟早要让她来坐。”

  俞凛之听来,只觉得外祖父的夸赞莫名其妙且突然,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随后,顾诚告诉他,大丈夫应该斩断人之常情,专心致志做大事。顾诚还说他行事为人不够干脆果决,不像他的母亲。他大受触动,一心想做一个寡情的人,向他的母亲靠拢,却并没有得到母亲的关注。

  再后来,他发现外祖父想杀他父亲,他终于心灰意冷。

  “现如今,我外公又急着要我父亲的命,我夹在其中,也不知如何是好。”俞凛之深吸了一口气,将眼前的朦胧泪意全忍下去,“我真的好难。”

  “无妨。”慕灵素轻声道,“世上无一人的人生是容易的,一步一步走……”

  慕灵素还没说完,俞凛之就打断她的话:“我知道。”

  他的声音轻如蚊蝇,里面满满地包含着无奈与叹息。

  人生大抵如此。

  再如何不情愿,都无法反抗,只能被推着一步一步走。世间万事,没有一件由得了人。

  06

  另一边,酉时过后宴会方才歇了。

  沈清渝自慕灵素跟着俞凛之走后一直不停地喝酒,早早便醉倒在桌上。王府的随从将他抬下去时,沈涵嫣本想一起去,可是她还没吃饱,就留下来继续吃。俞府的管家看公主殿下要吃这么些残羹冷炙,大惊失色道:“公主殿下,老朽这就命厨房炒些热菜来。”

  “不必了,素日在宫中,母后最忌讳我浪费吃食。”沈涵嫣虽然行事娇纵放肆,但日常习惯却被管教得极严,皇后从不允许她铺张浪费。

  沈涵嫣这么说了,管家也不敢强求,派小厮往厨房去了,又问公主道:“殿下有什么吩咐,请尽管指使老朽去做。”

  苏提伽在一边看着,不动声色地让仆人把新上的热菜换到沈涵嫣桌上,谦和道:“公主请用!这是厨房方才给我这儿的,尚未食用,且献给公主,借花献佛。”

  沈涵嫣这才正眼看着这个远道而来的男子,发现他长得非一般的俊俏,举止有度,一看就是深受礼教之人。男子身着上等丝绸所制的衣裳,再联想他是西域来的,十有八九非富即贵,多半不是寻常商贾之家出身。

  沈涵嫣淡淡颔首作为回礼:“多谢苏公子。”

  “公主委实客气了。”苏提伽依旧跟她客套着,但是下一句却转变了话题,“公主看似很不喜欢慕大小姐,不知是为何?”

  他一见到沈涵嫣,就对她有着浓厚的兴趣,想多了解她一些。他感觉沈涵嫣跟其他的贵族小姐很是不同,娇憨可爱、单纯直接,他是由衷地喜欢。

  沈涵嫣一听到和慕灵素有关的字眼心里就特别不高兴,脸色瞬息之间就变得难看了:“你是何意?莫非本殿下还比不过那个出身微贱的罪臣之女?”

  她最见不得十一皇兄跟慕灵素亲近,这下倒好,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也来问东问西,她心里更加不满了。

  在苏提伽眼里,沈涵嫣的表情变化只剩得下可爱。他饱含笑意看着眼前生着闷气的少女:“给殿下赔不是了。”

  “废话休说!”沈涵嫣余怒未消,狠狠地鼓着脸蛋瞪了苏提伽一眼,本想震慑他,没想到反而将他逗笑了,“你!大胆蛮夷,敢怠慢天朝公主,该当何罪?”

  奈何苏提伽再如何努力都收不住笑,憋得自己连连咳嗽:“咳咳,对……对不住殿下,草民知错……”

  沈涵嫣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气愤之下的沈涵嫣在俞府中乱走一气,莫名其妙地走进了多年前俞凛之自己布置的八卦阵里。这个八卦阵的阵法还是苏提伽带来的书里记载的,俞凛之那时觉得颇为有趣,就把书借走,在家里亲手布置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沈涵嫣在里面东走西走一通,怎么也出不去,急得都快哭了。

  此时都要到亥时了,时辰已迟,虽然周围点着灯,沈涵嫣心里还是害怕。她不敢贸然叫人,总怕找来一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只能缩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过来,以为是沈清渝来找她了。她满怀期待地睁开眼,才看到站在她眼前的居然是苏提伽。

  “公主,好端端地您怎么走进这个八卦阵了。”苏提伽提着一个画着薛丁山樊梨花故事的灯笼过来,蹲在她面前,“我听您身边的宫女说您不见了,四处找了都不见人,就猜到您是来这儿了。”

  “我……我……”

  沈涵嫣一是没吃饱,二是被吓得不轻,一见到苏提伽,话未说完竟然晕倒了。

  苏提伽将娇滴滴的美人儿抱了个满怀,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突然心生一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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